去年11月7日，美國財政部前秘書、保爾森研究所主席亨利·保爾森在新加坡發(fā)表講話，談到了中美之間日益緊張的關系，并警告稱由于美國單方面發(fā)起和中國的貿易爭端，將可能導致出現新時代的“經濟鐵幕”。從那時候起，中外媒體開始就中美經濟摩擦可能引發(fā)的各種問題撰寫了不少評論文章。
“其它國家將被迫做出選擇。在一個非輸既贏的世界里，要么和美國站在一起，要么和中國站到一起。可是，沒有人真的愿意選擇性站隊。”－Edward Luce，華盛頓專欄作家和英國”金融時報“評論員；金融時報，12月20日
“中美在經濟上脫鉤完全不現實，這兩大經濟體共生共存，相互依賴度都很高，不可能徹底分開。”Sourabh Gupta，華盛頓中美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新華社，6月4日
“我們這邊發(fā)起的貿易戰(zhàn)主要手段就是讓中國和美國的供應鏈脫鉤。但是，特朗普的這些手段也給了世界其它國家主動與美國脫鉤的啟發(fā)和理由。”－John Scannapieco，Baker Donelson 律師事務所股東，納什維爾辦事處； 福布斯，6月26日
“華盛頓通過半導體產業(yè)鏈的優(yōu)勢向中國施壓，可能被視為美國試圖阻止中國崛起的‘戰(zhàn)略勒索’。” － 李向陽，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戰(zhàn)略研究所所長； 南華早報，7月7日
“中國可以選擇與亞洲鄰國合作，為可能與美國供應鏈脫鉤做好準備。”－ 孫杰，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 南華早報，7月7日
在今年2月份于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發(fā)表的演講中，保爾森先生再次回顧了自己去年11月份那次講話：“技術是促成企業(yè)獲得成功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它讓經濟競爭力和國家安全之間的界限不再那么明顯。企業(yè)出于經濟的考慮損害國家安全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是現在，中美雙方已經合作了四十年，現在兩國都有大批政治家和思想領域聲稱可以強行斷開兩國之間的聯系。。。如果美國和中國真的走到互不相讓針鋒相對的份上，全球創(chuàng)新生態(tài)系統可能土崩瓦解。這當然會損害全球創(chuàng)新，更不用說破壞美國公司的競爭力了。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華盛頓方面很少有人認真考慮這種對抗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損害美國：這些政客集中精力尋找可以打擊中國并削弱中國高科技產業(yè)的手段，卻很少考慮這種手段可能對美國自身的技術進步和經濟競爭力造成的破壞。”
美國政府在貿易戰(zhàn)中的攻擊手段可能會對全球創(chuàng)新生態(tài)系統以及美國公司造成損害，這種影響在半導體行業(yè)尤為明顯。美國政府的極限施壓手段中，有兩國最顯眼的攻擊目標－中興通訊和華為。5月份，華為被美國商務部列入“實體名單”后，中國商務部宣布將公布中方的“不可靠實體名單”。雖然直到現在中國還沒有發(fā)布這樣的名單，但是，一旦公布的話，高通和英特爾這些已經對華為斷供芯片的公司很可能會名列其中。
但是即便中國政府不把美國的半導體公司列入“不可靠實體名單”，美國政府的魯莽行為也可能會給美國的半導體公司造成傷害。現在，高通公司有67％的收入來自中國，美光公司57％的收入來自中國，博通的這一數字則為49％。單單只是這三家公司，整個2018年來自中國的總收入就高達428億美金。美國半導體行業(yè)協會告訴特朗普政府，對華為的制裁可能導致協會成員被排斥在中國這個最大的市場之外，并進而損害它們的投資的能力。總部位于美國的Qorvo表示，來自華為的銷售額占其年度總收入的15％（30億美元），美國公司Lumentum也表示，在2019年第一季度，華為貢獻了其收入的18％。
半導體行業(yè)是個研發(fā)密集型行業(yè)，研發(fā)成本高昂，失去中國的收入毫無疑問將大大損害美國公司的技術發(fā)展和競爭力。為了了解中美脫鉤對半導體行業(yè)造成的潛在性影響，我分析了多家半導體公司在美國市場和中國市場的收入占比。先看看全球前七家半導體設備制造公司的年度報告，除了一家公司（荷蘭的光刻設備制造商ASML）以外，其它所有公司來自中國的收入都超過了美國。其中，應用材料公司來自中國的收入更是高達來自美國收入的3．4倍。
至于另外三家美國設備制造商（Lam Research，KLA和Teradyne）和兩家日本設備制造商（Dainippon Screen和東京電子），也是中國收入高過美國收入。至于ASML來自美國的收入略高于來自中國的收入的原因，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它們最昂貴的EUV設備用在最先進的制造工藝節(jié)點上，美國的芯片制造商（比如英特爾）畢竟比中國的代工廠要先進一些。
從這七家設備制造商的總收入（600億美金）來看，來自中國的收入是美國的1．9倍。就全球而言，中國和美國貢獻了這些設備制造商總銷售額的三分之一，最大的銷售區(qū)域則是韓國（比如三星）和臺灣（比如臺積電）。
圖1：中美半導體設備銷售額對比
此外，我還對全球前八大半導體供應商進行了相同的對比。這八家公司有六家來自美國，分別是高通、美光、博通、德州儀器、英偉達和英特爾，一家來自荷蘭－恩智浦，一家來自韓國－SK海力士。這些廠商的銷售額更大，對比也更引人注目。其中，總部位于美國的高通公司來自中國的收入竟是其美國收入的25倍以上。
盡管其它公司的對比數據不像高通那樣駭人聽聞，但是有四家公司的中國區(qū)銷售額達到了美國區(qū)銷售額的三倍。實際上，所有這八家半導體供應商的中國區(qū)銷售額都超過了美國區(qū)銷售額。
這八家半導體供應商的總收入為2180億美元，中國區(qū)的整體銷售額是美國區(qū)銷售額的2．3倍。而且，中美兩國合計貢獻了這些公司總銷售額的60％。在這里，半導體供應商Top10中的三星沒有被包括在內，是因為它的年度報告里沒有提供其半導體業(yè)務（772億美金）的地理分布，而總部位于中國臺灣的臺積電也被排除在外，因為它是所有這些公司中唯一的一家純代工廠。
圖2：半導體供應商的中美銷售對比
毫無疑問，對于半導體行業(yè)所有全球領導者而言，中國和美國都是極其重要的市場。但是如果真要排他性站隊的話，這里的對比已經顯而易見了，上面選取了全球最大的15家大型半導體公司，有14家（包括所有美國公司，一共10家）的中國區(qū)銷售額超出了美國區(qū)銷售額，而且有的還是遠遠超出。
對于這10家美國半導體公司而言，其來自中國的總收入為793億美元，這一數字是來自美國的總收入（281億美元）的2．8倍。
所以，實際上，美國半導體供應商根本離不開中國市場。另一方面，中國政府從來沒有掩飾進一步發(fā)展本土半導體產業(yè)的雄心。比如，中國在2014年設立了中國集成電路產業(yè)投資基金（CICIIF，又稱“大基金”），并在“中國制造2025”中為半導體行業(yè)制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標。中國政府設想在10年內通過大基金投資1600億美金，來扶持本體半導體設計和制造業(yè)的發(fā)展。在“中國制造2025”中設定的目標是到2025年將中國的芯片自給率提高到40％。不過，大基金主席丁文武在一年半之前也承認，半導體行業(yè)要趕上來并非易事：“現在落后地那么多，怎么可能那么快趕上來？更何況，現在的市場領導者也在竭盡全力保持自己的領先地位。”
現實也確實不容樂觀。從2018年的數據來看，中國要實現本土芯片自給率達到40％的目標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IC insights經過計算得出，2018年，總部位于中國的公司的芯片總產量僅能滿足國內需求的4．2％。
如果將外國公司在中國生產的器件考慮在內，這個數字可以上升到15．5％。中國制造的芯片中，有70％以上是外國公司的晶圓廠生產的。作為全球最大的芯片消費國，中國目前仍然非常依賴進口芯片。即使將外國公司在中國的晶圓廠包括在內，實現雄心勃勃的自給自足目標也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
在半導體行業(yè)的全球整合網絡中，推動中美兩國脫鉤的任何舉措對雙方都沒有好處。中國需要包括美國在內的外國公司的晶圓廠幫助實現“本土生產”的目標，而半導體設備制造商的領導者一半都在美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設備不可能增加產量。另一方面，美國的設備制造商和半導體供應商也需要來自中國的收入來投資研發(fā)并不斷推動創(chuàng)新，對英特爾、美光、高通、博通、德州儀器這些高度依賴中國市場的公司來說更是如此。美國半導體行業(yè)協會在今年4月份發(fā)表了一份報告－“贏得未來－美國在半導體技術領域保持領先地位的藍圖”，其中提到：“美國半導體產業(yè)在研究和開發(fā)方面投入了大量資金，以保持技術領先地位和競爭力，現在，美國半導體行業(yè)有將近五分之一的收入都投入到研發(fā)中。”
世界上大多數最大的半導體供應商都來自美國，任何傷害其中國區(qū)銷售收入的政策都將損害它們的競爭力。根據SIA的報告，“半導體是美國的第四大出口產品，在過去的二十年中為美國的貿易平衡做出了積極的貢獻。美國半導體公司80％以上的收入都來自于海外。正是這些全球銷售收入幫助它們維持了在美125萬名半導體就業(yè)崗位，為了保持競爭力，大規(guī)模高水平的研發(fā)至關重要。”
從短期來看，禁止美國半導體公司跟中國做生意確實會推遲中國半導體產業(yè)的發(fā)展。但是，這也勢必損害美國公司的競爭力。正如保爾森先生在演講中提到中美脫鉤和“經濟鐵幕”的可能性一樣，我希望本文可以讓美國、中國以及全球半導體價值鏈上的所有國家都清醒過來，只有相互合作，才能共同推動技術進步。所以，請允許我以硅谷銀行名譽主席Ken Wilcox的一句名言結束這篇文章，他是Frontline和NPR強烈推薦的電影“特朗普的貿易戰(zhàn)”中接受采訪的專家之一：
“如果你的目標是遏制中國的崛起，那么無論如何，你都無法實現這個目標，他們會繞開你，團結其它國家支持本國的創(chuàng)新。你為什么要阻止別人強大呢？。。。更好的做法應該是集中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